Ocean

 

「那這次，妳想要談什麼呢？」

金泰妍靠在身後鬆軟的沙發上，這樣的家具在軍艦上並不常有──眼前的女人也是。

「鄭小姐有過很重要的東西嗎？」

「嗯……可能是喜歡的人？家人、朋友對我來說都非常重要。」

「我開始感到疲憊了。」

「嗯？」

 

「我當上軍人的，那個最初的理由……」

 

這是金泰妍在諮商中心最後一次的談話。

 

 

我們的國家時常受到海盜侵擾。

政府對這些海上的非法分子感到頭痛，事實上，若不是因為上天眷顧，我說不定也會成為那些海盜的幕後一份子，甚至更慘的命運。

這樣一個危機四伏的國家，軍人致死率在世界上排名靠前，尤其是海軍，每年的忠烈祠都會多出很多的名字。

所以面前這個充滿熱忱的新兵，我對她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。

她的雙眼閃爍著光芒，緊握著拳頭大聲說道，會讓這個國家恢復和平時，我和金少將都笑了。

「妳的名字是？」金少將的表情有點欣慰，柔著語調問她。

「林允兒！」

「歡迎加入泰坦艦，以後妳就是我們的一份子了。」

金少將當時並不像軍人，而像張開雙手的接納者。

金少將和我曾經接觸過的軍人都不一樣，可能是抱著隨時都會喪命的壓抑，我在做心理諮商時，那些士兵的臉上總是佈滿憂愁，每個人都在對我訴說著對死亡的恐懼。

但金少將不一樣，她身上有一種看淡生死的漠然，這並不是說她冷血無情，而是對於自己隨時會死這件事，有一種習慣的感覺。

當初申請調到艦隊上時，我已經對惡劣的環境做好心理準備，沒想到第一次和艦長以及金少將見面時，兩人都帶著和煦的笑容，艦長拍了拍金少將的肩膀說空間安排交給她處理，若有需求再告知他。

金少將後來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，我出於職業習慣會觀察他人的眼神，金少將當時看著我的眼神帶著一股悲愴的釋然。

為什麼呢？

這樣的疑問在我看到精心安排的心理諮商室時，都沒有消散，直至今日，仍在縈繞。

金少將時常會找我說話，因為我們兩人是泰坦艦上為數不多的女性，她做為士官也不好跟其他人有過多接觸，所以在沒有任務的下午，我沒有晤談的時段，我們會站在甲板上享受一會兒海風和暖陽。

這樣的日子在林允兒加入泰坦艦之後，兩人的會面變成了三人的閒聊。

 

我有一個妹妹，現在在讀大學。

 

看著林允兒的臉，我時常會想起她，對林允兒就多了關照。

「秀妍姐！」

「嗯？」

「妳等下有會談嗎？」

「我看看……沒有，怎麼了？」

「今天夕陽非常漂亮！我們去看看吧！」

林允兒是泰坦艦上的太陽，和金少將那種冬日的暖陽不一樣，能讓人感受到夏天的活力。

海上的日出和夕陽是兩道最美的風景，天空有時會因為氣候、雲朵和陽光的融合而變換出不同的風景，是一陳不變的廣闊景色中唯一的變調。

「啊，是金少將──」

林允兒突然喊了一聲，我回頭看去，金少將站在上層的甲板看著我們。

她注意到我們之後頓了一下，又揮了揮手。

林允兒敬了個軍禮，金少將比了個手勢之後就離開了。

「金少將人真的很好呢，就像鄰家的姊姊一樣，我一直以為長官都是嚴肅又可怕的樣子，遇到金少將真是太好了！對了秀妍姐！」

「嗯？」

「金少將叫什麼名字呀？」

我想了想，名字應該不是什麼重度機密，告訴允兒應該也無妨。

「她叫泰妍，金泰妍。」

「欸？諧音好像『羊』喔，真的有點像少將給人的感覺呢！」

「羊……」

 

「羊！」

 

「秀妍姐？秀妍姐！」

「嗯……嗯？」

「怎麼了嗎？」

「沒什麼，只是想到小時候的事情了。」

「我很好奇秀妍姐小時候是怎麼樣的呢！為什麼會想到當心理師呢？」

「這個，大概是因為……」

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金少將剛剛待過的甲板，那裡現下已經空無一人。

 

「我想要陽光永遠維持她的溫度吧……」

 

 

那一天的前言就和其他平凡的日子一樣。

「副艦長！」

當士兵焦急地推門而入時，我和金少將正在聊天。

金少將看了我一眼，讓士兵把話說完。

「雷達偵測到有船正快速像我們靠近，他們讓我盡快向您報告。」

金少將了臉色頓時冷了下來，從椅子上起身快步往門外走去，在門將關上時，她留下了一個縫隙，低聲說道。

「有任何問題就照著我當初告訴妳的方法做，明白了嗎？」

她一說完，門就被關上了。

我還愣在椅子上，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──我的諮商室有一間小型密室，可以躲幾個人。

是遇到危險了嗎？

我起身往窗外看去，太陽即將落下海平面。

 

黑夜即將來臨。

 

※※※

 

「艦長。」

「妳來了。」金希澈鄭靠在雷達前，眉頭深鎖。

金泰妍跟著靠上去，看著那幾個快速移動的光點，深吸了一口氣。

「是海盜。」

「必須立刻做出應對，一但讓他們上船就完了。」金希澈離開雷達前，回到上方的主控室。

「召集分隊長，緊急事件，泰妍妳先跟我上來。」

兩人進了主控室，金希澈將門關上，拿出了船的結構圖。

「海盜靈活度並不是海軍能比的上的，軍艦移動速度慢，估計再過半個小時就會被他們追上了，在這之前必須派人將他們攔截，最好在海上就能將他們擊退，現在還不知道他們襲擊軍艦的理由。」

「估計是物資搶奪，如果能順勢拿下泰坦艦和專業人員就更好了……現在海盜真是越來越猖狂了。」

「我預估派出三個快艇分隊。」

「由我領隊指揮吧，艦長你必須留在主艦上應對。」

「妳……」金希澈有些猶豫。

「相信我吧，哥。」金泰妍認真地看著金希澈的雙眼，兩人對視了幾秒，金希澈妥協的吐出一口長氣。

「……好，我相信妳，別讓哥失望，我可等著妳還沒說完的故事。」

兩人行了一個軍禮，金泰妍便推門而出，金希澈在門掩上之前注視著她，卻沒得到她一個回眸。

 

「連稍微撒嬌都不會啊，這倔脾氣……」

 

金泰妍動作非常快，馬上挑揀出需要的人手，也整備了必要軍火，在最後一次確認之後，三隊人馬訓練有素的上了快艇。

「海盜的移動裝備沒有我們精良，但火力不一定，所有人不能掉以輕心！」

「是！」

三隊出發之後五分鐘，金泰妍的耳機裡便立刻傳來其它隊的報告。

「副艦長，兩點鐘方向發現目標。」

「全員戒備──」

金泰妍下達指令後，看了一眼夕陽。

燒紅的火橘天色，就像他們即將留下的血。

 

海上沒有遮蔽物，考驗的是快艇移動方式還有對武器的熟練，雙方火拼下海軍很快取得了上風，海盜沒想到海軍會直接派出人迎擊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。

金泰妍舉著手中的槍枝，打壞了海盜的快艇引擎，又伏下身補充彈藥。

「金少將！」

金泰妍聽見這聲不同於其他人的稱呼時錯愕地抬起頭，在看到林允兒掩在船體後的備戰模樣時，腦子裡嗡的一聲。

「妳怎麼會在這裡！」

「收到指令啊！我也是軍人！」

金泰妍深吸了一口氣，給了自己的臉頰一巴掌讓自己集中精神，又投身到抗敵中，林允兒雖然是新兵，但作戰能力並不弱，兩人互相掩護著，將兩邊的優劣形勢拉大。

等到結束時，天色已經暗下來了。

海盜的快艇引擎全數破壞，在海軍有意的包圍下聚在了一起。

金泰妍站在船頭喘著氣，林允兒探出腦袋立在她身後。

「做的很好。」

「嘿嘿。」

金泰妍大致掃了一眼另外兩隊的情況，沒有重傷者，這次計畫非常成功。

三隊海軍以金泰妍為首的船緩緩靠近，金泰妍屏著呼吸看向海盜，暗下的天色裡，卻只看見頭領臉上一閃而過的猙獰和瘋狂。

「臥倒！」

當金泰妍發覺時，手雷已經盡數投遞到了她的面前，她只能一把攬過林允兒護在自己身前。

 

「副艦長──」

 

今天海水的味道，格外鹹腥。

 

 

鄭秀妍和金希澈一起站在甲板上等著金泰妍她們。

但等到的只有兩個隊伍，和一隊傷痕累累被分散在另外兩艘快艇上的，金泰妍領隊的分隊隊員。

鄭秀妍怔愣地看著面前的傷員一個個被軍醫帶走，餘下的人則是垂著頭，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。

「副艦長呢？」金希澈啞著嗓子問。

「副艦長的船被海盜的手雷偷襲，我們下海搜救的時候，已經找不到副艦長還有林允兒上兵了……」

鄭秀妍當下軟了腿，緊緊抱住了自己。

「秀妍姐！」

「鄭小姐。」

 

她不信……

 

「……秀妍。」

 

她不信。

 

※※※

 

林允兒醒來的時候，天色已經重新明亮。

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，小心地擺動四肢，沒有大礙。

 

「……醒了？」

 

「金少將！」林允兒回過頭，就看見金泰妍靠在一棵樹上，臉色蒼白很虛弱的樣子。

她連忙撐起身子奔過去。

「金少將妳傷到哪裡了！」林允兒伸出手想要扶金泰妍，卻又礙於不知道傷勢不敢輕舉妄動，只能開口詢問。

金泰妍看了她一眼，搖搖頭，「妳先去大致勘查一下地形吧，我們估計還得在這個島上過一夜，艦隊的人應該會找來的……」

「我們怎麼到這個島上來的？」

「洋流……」

金泰妍一說完便又閉上眼睡去，林允兒看她疲憊的樣子便自己往島嶼深處走去，順帶收集了一些乾柴來。

當她打理好一切時，金泰妍還沒醒過來，她有些擔心，但看金泰妍的外觀並沒有明顯的傷勢，可能只是很累而已？

她一個人沒事情做，只能為晚上的露宿做準備，就在天色再次暗下時，金泰妍才幽幽轉醒。

「金少將？」林允兒將火堆在金泰妍面前升起，將她慘白的面色罩上一絲火橘。

「……妳做的很好。」

「金少將妳真的沒事嗎？妳的臉色一直很不好。」

「沒事，我們來說說話吧？」

「少將想說什麼？」

「妳為什麼會想當士兵呢？」

「我想要讓這個國家內部不再擁有戰火，之前的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！」

「是個很好的理想。」

「那少將呢？」

「為了能夠讓我重視的人不再受傷哭泣。」

「哇！少將有喜歡的人嗎？」

「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……」

林允兒的興致被金泰妍的話給勾了起來，正想要繼續追問，金泰妍卻先打斷了她。

「允兒啊。」

「嗯？」

「妳未來在軍人的路上肯定還會遇見很多次的離別，但我希望妳能永遠維持妳的初心，如果有一天妳的理想實現了，所有人都會很開心的，這是前輩的……忠告。」金泰妍勾起嘴角，溫柔地看著允兒。

「休息吧，明天說不定艦隊就能找到我們了。」

林允兒還在消化金泰妍告訴她的話，乖巧地點頭。

 

隔天，林允兒是被金泰妍叫起的。

「允兒……允兒。」

「唔……嗯？」林允兒迷迷糊糊地爬起來，走到金泰妍身邊坐下。

「允兒，精神點，我有事情要交代妳……」

「嗯？」林允兒拍了拍臉頰，讓自己清醒一些，她疑惑地看了眼金泰妍仍沒有改善的臉色，將一隻手貼了上去。

冰冷至極。

「少、少將！」

「允兒，冷靜下來聽我說……」金泰妍半撐著眼皮，伸出一隻手想要摸林允兒的頭，卻在半路就失了力氣，被林允兒緊緊地抓在懷裡。

「請妳告訴艦長……在我的休息室枕頭下有一封信，他知道要給誰的……」

「這種事等少將好了自己去說啊！我才不要！」

「允兒，讓我休息一下吧……我想休息了……」

「少將！妳現在不能睡！」

林允兒慌張地輕拍金泰妍的臉頰，想要藉此幫助金泰妍維持意識，她也是在這極盡的距離才注意到，金泰妍的背部，有著大面積的灼傷。

先是浸泡海水，又沒有後續處理，一連串後續影響都在一步步蠶食這個女人的生命。

「我好……痛……」

「艦隊一定馬上就來了！少將妳再撐一下！」

「我喘不上……氣了……」

「少將！」

金泰妍眼神空洞的望向前方，瞳孔卻突然晃動了一下，她看向遠方模糊的船影，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。

「艦隊來……咳，來了……允兒，記得我……昨天告訴妳的話……」

 

「不要為我的離開……感到悲傷，繼續前進吧……」

 

「不、不要。」林允兒惶恐的看向遠方靠近的艦隊，連滾帶爬的從金泰妍身旁跑開，大聲地朝海面嘶喊，「快來人啊，快一點──」

 

金泰妍半瞇著眼，靜靜看著快艇靠近，船頭站著一個她心心念念的女人。

 

不要為我的離開感到悲傷，繼續前進吧。

※※※

 

金泰妍的喪禮辦的非常簡單，她本來就是孤兒，來參加的也只有那些政府官員和軍隊戰友，由金希澈一手操辦。

喪禮結束後，鄭秀妍來到金泰妍的房子前，用金希澈給她的鑰匙打開了房門。

房間布置的非常簡單，除了必要的家具，什麼都沒有，最為顯眼的還是臥室角落那把覆上了灰塵的吉他。

臥室的被子疊的整齊，一切就像在軍艦上那樣，只是桌上的海軍日誌改成了日記本。

鄭秀妍將手停在那上面，沉下呼吸，緩緩翻開來。

 

妳好，秀妍。

如果妳看到這篇日記，是不是代表我已經離開了呢？

這裡面寫了很多東西，如果妳願意回想起那些回憶的話，可以往前翻，如果不願意的話就燒掉吧！

但秀妍應該有很高的機率會往回翻吧？

因為秀妍一直是這麼溫柔又勇敢的人。

我在船上看到秀妍的時候真的很高興，一方面慶幸秀妍好好的生活到了現在，一方面又懊惱秀妍已經不記得我了，但那段不好的回憶忘記了又有什麼關係呢？就算連我也一起忘掉了我也不會感到生氣的。

我參軍是自願的，感謝國家扶養是一個因素，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想要讓秀妍過上遠離海盜的生活，結果秀妍自己跑到船上來了，這該怎麼辦呢？

如果這世上沒有海盜，我們生在一個和平的國家就好了，不需要多麼富裕的生活，只要孩子能夠自在玩耍，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就會很開心了，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和秀妍一起去那裡生活。

啊，當然會帶上允兒和秀晶的，秀妍有時候看允兒的眼神會不一樣，是因為允儿长的像秀晶吧？她门两个一定也能变成很好的朋友的，在我离开后的日子也要請妳好好開導允兒了，因為她是一個善良又愛鑽牛角尖的孩子。

寫了這麼多腦袋都有點混亂了，簡單的結尾吧！

我還是想聽秀妍再叫我一聲羊，都說小時候取的綽號最可愛呀，哈哈。

我這輩子沒有去過大學，下輩子想要去一次，到時候秀妍一定要牽著我的手帶我看看。讓我們在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相遇吧，到時候我一定能勇敢的說出我喜歡你這句話。

不要為我的離開感到悲傷，繼續前進吧。

 

「悶騷。」

 

若生在沒有戰火的來世，我也會大聲的告訴妳我喜歡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