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流轉,改朝換代,無論干戈錦瑟或人間歡樂,皆與我無干。
我走過山河南北,跟著許多人見了百岳長川,也和著幾許人學了武藝才情。但最後留下的,只有足尖踩過的塵土和手邊熟練的技藝。
我孤身一人。
記不清最初遇見的人,想不起過往經歷的事。
時間於我是流水,甚至不及腰間陳掛多年的流蘇玉珮。帝王汲汲營營的長生於我來說是折磨,逼著我浮萍般的居無定所。
漂泊。
「那妳路上要小心啊。」
我在這城上待了十年,期間一直借居在這位沈姓婦人租予我的宅院裡,她眼睛不好,也沒發現我的容貌和初見她時如出一轍,只是激動地握著我的手。
「您保重,沈姨。」
現下也只有我還這般喚她。
「我早是個老太婆了,也只有妳還這麼叫我,泰妍啊,這路上小心,妳一個人……」
她膝下無子女,另一半也走得早,這十年間我或許是她最親近的人,日子這樣一天天過下來,也把我當作了她的孩子,念著她照顧了我這麼久,我也沒有打斷她,只是靜靜地聽著。
畢竟,我最充餘的便是時間。
況且,這一別,可能就是永遠。
道別過後,我自己一人牽了馬出城,馬匹是我後來在城裡居住時飼養的,與我甚是親密,這次離開,我便帶著牠一起走。
我不知該去往何方,便任著牠自己走動。
時下入秋,林子顯得有些蕭然,枯瘦的枝條一次次地自我的頭頂上掠過,偶爾丟下幾片葉來。馬仍踏著蹄鐵,踩過地上的落葉時,耳邊盡是碎裂的聲響。
沙沙
不知過了多久,我閉上眼,難得愜意一會,正享受著時不時吹來的秋風,耳邊疊蕩的聲音便將我拉回現實。
我輕輕拍了拍馬匹的背,牠便乖巧的停下。
沙沙
聲音仍在繼續。
我翻下馬,牽著牠找到一棵粗壯的古木,並將牠藏在一旁,幾聲安撫後,便自己躍上樹,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去。
習武已過百餘年,因著某些原因我在輕功上造詣頗高,雖不專心致志於練武上,不過一來二去的也就熟能生巧,腳下功夫也越來越厲害。
但若我能選,必定要當個平凡人。
那聲音離我本來就不是很遠,再加上速度不慢,很快就來到了音源處,我躲在不遠處的樹上,從上頭往下瞧。
是一群人。
說的更準確些,是一群人和一個女人。
或許我該叫她姑娘,畢竟她和我的外貌看起來差不多年紀。
但若按照旁人的標準,我不能叫姑娘,該叫老妖怪。
畢竟哪有活了千年的姑娘。
我站在原地,他們早已跑出了段距離,我卻仍能清楚地看見那位姑娘的位置,原因不為別的──她有一頭雪白的長髮。
這樣顯眼的顏色在林子裡特別招人視線,我這樣都能清楚地捕捉到她,遑論那些追著她的人。
我想了想,又跟了上去。
她的速度其實不慢,只是後頭的人是騎馬,她不被追上已實屬不易,論逃跑更有些難度。
看著下面一隊的人馬,我有些恍惚。
「別讓她跑了!拉弓!」
「放箭!」
底下的人彷彿是在重複我的記憶,無情地拉開弓,依照著指示放箭。
除了雜亂的馬蹄聲之外,那一瞬又多了刺穿血肉的聲音以及痛苦的悶哼。
我想助她。
我跑在馬隊的附近,摸了摸腰間的腰帶,那裏掛著三把短匕,一把長劍。
情況已不得我猶豫,眼見第二波箭又要射出,我反手折下枯硬的枝條,瞬地直接往中間人的手射去。
「啊──」
爆出慘叫的同時,我一躍而下,直接搶了那人的弓來,一把將他扭下馬去,自己騎在馬上。
他落馬之後,跟在後頭的人一時亂了陣腳,馬匹的嘶鳴聲此起彼落的,我迅速回過身,將箭搭上弓,往他們的手臂或腿部射去。
後頭的人解決了,旁邊的刀劍也已朝我落下,我一手抓著韁繩,腳踩著一邊的馬鐙,重心一偏從馬的一側滑下,整個人吊在半空,避開了攻擊。
但若此時來第二劍,我必死無疑。
頭朝下的姿勢非常不舒服,頭昏腦脹的,而且馬還在奔馳,顛的我快把胃裡剛用沒多久的早膳都給倒出來。只能忍著不適又翻回馬背上。
我伏在馬背上,將弓掛在背部,空出的兩隻手往後一抓握住兩把短匕,身子往後一仰又架開了另一口襲來的長劍。
浪費太多時間了。
和那姑娘的距離已經被越拉越近,再糾纏下去必然不會有好結果,我果斷地打開腰間的布包,取出一綑捲成圈的白緞來,快速地在手上繞了幾圈,接著算準了時間往前方一棵樹的粗枝上擲了過去。
下一刻,馬從樹下奔過,我也被白緞拉住,整個人往後騰起,像是蜘蛛懸在半空一樣,又藉著力翻到樹上。
時間緊迫,我鬆開了手上的白緞,又像是射出的箭一樣飛了出去。
林子不比平原,馬跑起來綁手綁腳的,速度不及平常,牠們在下,我則踩在上頭交錯的樹枝上,腳下發力,又將速度提了些,奔至兩邊人馬中間時,我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。
我活至今千百餘年,逃了不知別人的幾輩子,還能安然存活於世的原因只有一個──我敢賭命。
踩到地面時,馬匹已在我幾步開外,迎面朝我直衝而來。我沉下重心,手上使力,凜冽的匕首飛射而出,算準了位置直刺入馬的右前肢。
牠失了重心,膝蓋一彎就摔在我的面前,連帶著後面的人馬也拌成一團。
對不住了。
我低唸一聲,轉了方向跑開來,背後的紛亂好似都與我無關,我足尖輕點,盈身飛至那姑娘身旁一把攬住她的身子,又飛身上樹,逃離此處。
左右繞了陣子,確定無人追上來之後,我慢下速度,停在一棵林葉較為茂密的樹上,鬆開手退到一旁,覷了一眼她的面容。
我以為活過這麼久,也見過那麼多人,對於美肯定是要麻痺了。
只是,她超出了我的預想。
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。
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。
螓首蛾眉,美目盼兮。
我忘了是何時讀來的,只是她回頭看我時,腦中自然浮現的詩句。
彷彿給了我想像的實現。
她的眼盪著水波,是中原未曾見過的藍。
也是我,流浪至今見過最美的風景。
「謝謝。」
音韻輕甜,比酒醉人。
我微一點頭,上前去查看她的傷勢,羽箭刺穿了右肩,傷口正往外滲著血液,染紅了她穿的水色衣衫,一小片觸目驚心的紅。
我皺了皺眉,藥瓶等物皆不在身邊,尋找得再費一番工夫,這之前得先止血。但當我想拿出白緞來應急時,才想起它還被我落在方才的林子裡,我只能割下衣袍的一角來充用。
「妳忍忍。」
她點了頭,我快速取出箭頭,又將布條纏了上去,打好結。
我覷了她一眼,發現她也在看我。
「何事?」
「……妳不怕我?方才我可是被官兵追著。」
「誰說官兵追的都是罪人?」
若長生不老是罪的話。
「我也會被官兵追著,妳害怕嗎?」
她搖搖頭。
「那便是了。」
我揚起嘴角,隨意的掠起耳廓邊的髮絲。
現下……是多少年間?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