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於天地,活於歲月。
接受崇拜,承擔盛名。
世人有智以來,稱我為白澤。
我於蠻荒時代起,指路黃帝,認可明君,授白澤圖於民間,治傷病者脫苦難。
我是神獸,高漲的聲望裡,承載了永生的孤獨。
於我開化至今,已過百餘年,現為戰國,禍亂四起,昏君被至高的權利沖昏了頭,已然不管人命死活。
病痛,貪婪,恐懼,絕望。
我疲於奔命,但那時從未想過,我於昏君那無上的吸引力。
在一次的救治裡,我被官兵所傷,儘管恢復力超群,我仍虛弱地無法化作人形。
我藏身於山裡,奄奄一息之時,遇見了一個人類女孩。
「咦?是白鹿耶。」
她穿著普通的衣衫,肩上背著個竹藍,一雙圓溜的狐狸眼睜得大大的。
我難受地哼了一聲,她聽見後,手腳俐落地跨過那些盤根錯節的樹根,來到我的面前。
「怎麼受傷了呢?」
她看我身上的傷口,手忙腳亂地拉過背後的竹籃,翻找了幾下,抓出幾把藥來。
「這個是我剛剛採的,你乖乖的不要動哦……」
我半眯著眼,看女孩幫我止血,又小心翼翼地將草藥敷在我的傷口處。
「你會不會渴呀……我去給你找點水吧?你想吃東西嗎?」
她蹲在我的身旁,滔滔不絕地說著,一手托著臉頰,一手將剛剛採來的樹果遞到我的嘴邊。
我伸出舌頭,將小巧的果實捲進嘴裡,偏了偏頭去看那個孩子。
她注意到我在看她,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。
「你要趕快好起來。」
我哼了聲,表示我聽見了,她一看我有反應,又高興地手舞足蹈。
她便一直陪我在這待著,中途又幫我換了一次藥,直到落日餘暉。
我目送著她離去,試著動了動腿。
過了一夜,我已能化作人形,我猶豫了一會,仍在原地等著。
而那個孩子,在午時過後又來了。
她背著光,暖白的朝陽包裹著尚未展開的身軀,在看見我後,又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。
※※※
在那之後,我便在林子裡等著她。
深處的那棵枯木是我們的會面地點,她有時背著竹籃,我便背著她,在林子裡採藥。她若一身輕鬆,我們便到山腰處的湖泊,逍遙。
「你的角好像跟我看過的鹿都不太一樣,好漂亮喔。」她騎在我背上,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角,惹得我一陣癢,甩了甩頭。
「嘻嘻。」
她是我生活至今,除了青鳥之外第一個讓我感覺到牽掛之人。
她住在山腳處的村落裡,雖不至大富大貴,但也還尚可,能夠安穩的過日子,是個善良的孩子,心思也不壞。
一日夜裡,我看村裡亮著營火,十分熱鬧,便化作人形,悄悄地入了村。
在村裡轉了一圈,又和其他村民打聽了下,才知曉今日是祭典,感恩神祇的保祐,以及祈求未來的平安。
「敢問貴村所感恩的神祇是?」
「白澤!神獸白澤!我們這個村子一百年前有過一場瘟疫,死了好多人,要不是白澤大人救治,也沒有今日的我們!」
我驚訝地看著面前笑容滿面的婦人,沒料到兜兜轉轉,我回到了同個村落。
面前立著一道以燈籠組成的牆,每一盞燈籠上都寫了村民對未來的祈願,以及對過去的感恩。
我作為神獸,這是我最為樂見的事。
「唉呀泰妍妳跑太快了!」
「是妳跑太慢了!快點!」
「等等!妳前面有人!」
「嗯?哇!」
我剛聽見一陣急湊的腳步聲,就感覺到一股不小的力道撞在我的腰上,我向前踉蹌了一步,回過頭去。
是個孩子,天色昏暗的情況下我並無法看清她的臉,瞧見她本提在手裡的燈籠落在地上,我彎下身將燈籠撿起,靠近了她的臉。
「妳沒事吧?」
暖黃色的光透過薄紅的紙映在孩子的臉上,我一時愣了神,因眼前的孩子,赫然就是時常與我在森林裡嬉戲的那位。
「泰妍!」
追在她後面的孩子這時才氣喘吁吁地跟上,有些緊張地覷了我一眼。
她叫泰妍啊……
我挪回視線,發覺她的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,一雙黑溜的眼睛在火光的照映下,轉出一圈白亮的波光來。
我勾起嘴角,輕聲問她。
「撞疼沒有?可傷著哪裡了?」
「沒有!」
她大聲地應答,拍了拍自己的雙手,從地上爬起,高高揚起了頭。
我借著燈火的光,看見了她平放在身側的手掌,白嫩的手心有些砂土,但沒看見其他傷口,大抵真是沒事。
「姊姊!」
「嗯?」
「妳認不認識一隻大白鹿!」
我怔愣片刻,蹲下身去與她平視,和善地問道:「怎地會有這個問題呢?」
「因為妳跟牠一模一樣啊!」
王母娘娘曾告訴我,孩童的眼是最純粹的,今日一看,果真如此。我想了想,伸出手指在她的額頭畫了一道符。
「這是白鹿要我給予妳的謝禮,是護身符,可保妳平安。」
「哇!」她開心地尖叫一聲,抬起手去摸額間的符文,「那姐姐幫我告訴牠,我下回還是會去找牠玩的!」
「我允你,定會告訴牠。」
我勾起一抹笑,點點頭起身,對立於一旁的驚訝不已的老婦說道:「願今日之事能幫我保密,我身分特殊,不宜張揚。」
「您莫不是……」
我笑著立起一隻手指,至於兩唇之間,做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「若說出來,庇佑就不靈驗了。」
※※※
在那日過後,我迎來了一位客人。
「姐姐!看我今日又捕到什麼!」
我正看著從村里蒐羅來的文書,對於來人的好動舉止已習以為常。
「莫不是魚,妳今晚又能加上一頓了。」
「唉姐姐,我遠道而來妳不熱烈歡迎我就罷了,對於和我的招呼能更真心一些嗎?」我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,她一身青黑的長袍早被打濕,出門前束好的髮也散開來隨意的披在肩側,整個人帶著一身水氣站在我面前。
「我聽聞鳥並不會游泳?妳莫不是鵝?」
「我是青鳥!跟一般的鳥不同!難道鹿就會游泳嗎!」
「會,鹿類擅游,是妳見識短淺。」
我看這位妹妹一股氣梗在胸口,不上不下難受的緊的樣子,心裡又有幾分愉悅。
「那我之前和姐姐提過的生辰禮怎麼樣了?」她大概是想換個話題,又開口問我。
「還未想到。」我很誠實地答了,她這次卻沒再出聲,我覺得有些奇怪,便去覷她的臉色,沒想到總是嘻皮笑臉的她,這次卻掛著一副失望的表情。
我有些無奈。
她前幾日忽然向我討要「生辰禮」,我們過了不知道多長日子,也早不記得自己出生的時日,何況過生辰。
她卻不放棄,一直說著想要一個名字,她就只想要這一樣。
「妳我皆為神獸,為何要執著於名諱呢?我們不已經被喚為白澤和青鳥了嗎?」
「那只是個代稱……」
我與她自記事起便一同生活,我還是看不得她難過的。
「再予我幾天好嗎?我也從未給人起過姓名。」
我一說完,她又開心地抬起頭來。
「鬼靈精……」
讓我想到那個孩子。
想到這,我突然又有些想見那個孩子,我放下書,看了一眼天色。
「诶?姐姐妳去哪?」
「進村。」
「等等我!我也想去!」
我們兩人化回為原形,一飛一走地穿過森林,就在我們快到山腳的時候,青鳥突然大喊了一聲。
「姐姐不好了!村子著火了!」
什麼?
我知曉青鳥的性子,雖然頑皮但也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,我當下幻化為人形,幾步躍上樹梢,在青鳥飛低時,跳至她的背上。
而我也見到了,在落日後,更顯刺眼的火光。
「快!」
青鳥加快了速度,我們一到村子上空,我便先一步躍下。
「泰妍!」我著急地在村里奔走,青鳥則盤旋在上空向我指路。
「姐姐!前方右拐有人!」
我順著她的指示,尋到了另一名倒臥的村民,我快速上前,一把抱起人。
竟是那天的老婦。
「婆婆!婆婆!」我大聲地喊了幾句,卻得不到回應,只能咬破自己的手指,愈用血療傷時,老婦卻抓住了我的手。
「大人……」她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沙啞和虛弱,我不敢大力扯開她,只能先開口道:「婆婆,我先為妳療傷。」
「不了……」她張開一雙混濁的眼,望進我的雙目中。
「那些山賊早走了……大人留著精力去救那些年輕人吧,別管我這個……老太婆了……」她眨了眨眼,手上力道弱了幾分,「我已經,沒有念想了……我的老伴早被裡面的火燒死了……」
我身子一僵,頹然地放下手。
沒有念想之人,就算耗盡我的血,也喚不回的。
「但求您救救我的孫女……您那天……見過的……」
「我會盡力救每個人的,您不用擔心。」我握住她的手,沉聲回應。
老婦聽見我的話,露出一抹微笑,再也沒睜開眼睛。
我放下她的身軀,起身繼續救治。
一路上我救了多位村民,法力消耗的越來越多,但我快踏遍整個村子,仍沒見到泰妍。
我不斷安慰自己,我為泰妍加過一道護身符,她定不會有事。
然而,在天色暗下時,我的胸口傳來一陣刺痛。
我霎時白了臉色,護身符與我心意相通,若是被施咒之人命在旦夕,我也會感覺到疼痛。
「青鳥!快找到那個孩子!」
我與青鳥分作二路,又將村子搜了一遍,最後,我在那日慶典所立的燈籠牆前尋到她。
她一個瘦小的人,卷縮在木樁下。
「泰妍!」
我快步奔了過去,一把抱起她。
躍入眼裡的,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,我那日為她加的符咒,早已黯淡無光,甚至連輪廓都漸漸消散。
我這時才感受到,雙臂那濃稠的血液。
我連忙割破自己的掌心,將血餵到她的嘴邊低聲念咒,但什麼起色都沒有。
「姐姐!」
青鳥這時也奔了過來,我抬頭望向她,嚅囁著唇:「我治不了她……」
青鳥愣了一下,將手放上她的胸口,片刻後,她搖了搖頭。
怎麼能……
我並不信,又將手臂割出一道口子,將傷口蹭到泰妍的嘴邊。
然而,無論我餵出多少血,念出多少次咒文,我皆只能看著她額前那道符文越來越模糊,最後隨著她的呼吸一同,消失在我面前。
泰妍死了。
在我的面前。
我沒能救下她。
「姐姐……」青鳥將手心撫上我臉頰的那一刻,我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。
泰妍的身體仍是溫熱的,但心臟卻不再跳動。
「那姐姐幫我告訴她,我下回還是會去找她玩的!」
怎會如此……
「你會不會渴呀……我去給你找點水吧?你想吃東西嗎?」
不該是……如此……
「你的角好像跟我看過的鹿都不太一樣,好漂亮喔。」
角……?
「青鳥,護陣。」
「什……姐姐,她已經死了。」青鳥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,我將泰妍抱到另一處空曠的地方,將她尚未乾涸的血和我自身的混在一起,舔進嘴裡。
當嘴裡充斥著血的腥味時,我感覺到一股劇烈的疼痛從我的耳上傳來。
「唔!」
我悶哼了一聲,瞥見耳邊垂下的烏黑髮絲自髮尾開始漸漸染白。
「姐姐!用法源逆轉生死是違反天命的!」青鳥明白我要做什麼之後,驚駭著拉住我。
法源,法力本源,青鳥為翼,白澤為角。
我忍著疼痛,推開了青鳥,搖搖晃晃地向前,跪倒在泰妍身邊。
「我允你,定會告訴牠。」
「姐姐!」
「允……兒……」我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,掙扎著開口。
「什……」
「那是我予、予……妳的……生辰禮……」我剛說完,磨人的刺痛又自頭部傳來,那一瞬間我連胸口都脹痛的緊,忍不住尖叫出聲。
「姐姐快停下!法源祭出可能會丟了性命的!」
我知曉,我當然明白。
但我怎麼能停下?
「你要趕快好起來。」
我怎能停下?
以法為祭,重塑其靈。
「姐姐不行!」
以角為梁,重造其軀。
那是我的牽掛。
以我為引,重予其生。
那一霎那,我能感覺到,如有一把刀直直地將我的角砍下,一把抽出了我體內所有的血。
「啊啊啊——」
「姐姐——」
※※※
我再次醒來時,青鳥紅著眼眶立於我身旁。
我半瞇著眼,恍惚地看著她,試圖挪動身子。
「姐姐。」
身體僵硬的無法動彈,我只能嚅囁著唇應她。
「允……兒……」
她聽見這兩個字,像是突然鬆開了筏,哇的一聲撲到我身上來大哭。
「姐姐我以為妳再也不會醒過來了,妳已經睡了七百年了。」
我一愣,怔怔地看著她。
七百年?
「境外都不知道改朝換代幾輪了,還有……」她一頓,垂下眸來,「金泰妍她……還活著。」
過了七百年,泰妍還活著?
「姐姐妳以自身法源重塑她的靈,又用角穩固她的肉身,情況不同以往,我去尋過她幾回,她身上現在帶著妳的靈,早已如神獸一樣了。」
以凡人之軀度千百年?
「她……還好嗎?」
「並無大礙,只是……」
孤身一人,必定是寂寞的。
我明白,這千百的歲月裡,我和青鳥也是這般過來的,只是我們有彼此。
她孤身一人……
我掙扎著起身,從四肢傳來的痠痛和生疏是我闊別這副軀體已久的象徵,甚至連腳都不能聽從自己的使喚。
「姊姊你還不能動!」
青鳥……我現在該換她允兒了,緊張地扶住我,並托起我的後腰讓我成功地坐起。
「我的法……」我覺得身體裡流動的法力像是乾涸的溪川,只剩一些殘餘的水珠零零落落的流動,神獸生命依靠的就是法力,曾經的宏闊到今日的稀缺,這也能解釋為何我現下如此虛弱。
現在的我,怕是連崑崙山的陣法都過不去就會被誅殺了。
「需要多久?」
「少說三百年。」
「……那就三百年。」
自那日開始,我便在崑崙境內,修練三百年。
三百年後,我隻身一人入了亂世,仍然救死扶傷,名氣也越來越響亮,在沉寂了千年的白澤傳說後,我重新躍入世人眼裡。
也入了昏君的眼。
我被追入森林,被一位女俠救下。
「我名叫泰妍,姓金。」
我等了千年,還是見到她了。她問我的名,我卻不想以代稱相交,便學著允兒那樣,央求她為我取名。
秀妍。
我極為喜歡,還有與她一樣的字。
我知曉她忘了我,但我不介懷。
「跟著我很危險的,沒準哪天又要四處逃亡。」
「我也很危險,妳也看過了那群人追我的樣子。」
「不是,妳……」
「妳嫌棄我了?」
「不是,我……」
「定是嫌棄我了,連話都說不好了。」
「我沒有!」
她與年幼時不同了,沒了那調皮的樣子,我有意逗她,故意繞著說。
那日被官兵追上時,她將我緊緊擁在懷裡,就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。
「記著再也別回來……」
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躍下馬,一人去抵擋後邊的軍隊。
後來我回去尋她時,只有幾具屍體,並無她的身影,我沿著血跡到了湖邊,剛好見她踩空落入水中。
「泰妍!」
我救了她,為她療傷,她體內有我的靈,復原極快,幾個時沉後便醒了過來。而我已決意,帶她入崑崙,躲避禍亂。
「泰妍,謝謝妳不老不死,堅持至今。」
我坦白身分,帶她前往崑崙,卻被官兵埋伏。
「妳……要乖啊……千萬……別回來……」
她與我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我卻再也無法應她。
※※※
我後來透過允兒找上了反抗軍的首領,我為其出謀策劃,推翻昏君。
後來得以如願以償,入承壽殿時,我終於再次見到她。
但她再也無法醒來。
我再也找不到她身上的靈,身上殘存的法也無法支撐我再一次獻祭。
我還是帶她回了崑崙,守在她身邊,我們曾於湖畔木屋留下的那一棵樹苗被我帶入崑崙,植於她的棺旁。
以過往百年夢。
降人世承亂禍。
以法源逆天命。
終不解千年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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